棚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。
只有炉灶里炭火偶尔发出的“噼啪”声，以及李维——现在或许该叫他李文了——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。
那军吏锐利如鹰隼的目光，仿佛能穿透他虚弱不堪的躯体，首抵灵魂深处。
工头的脸色在刹那间变了几变，从震惊到惶恐，再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一步，半挡住李文，对着那军吏躬身赔笑：“军爷息怒，军爷息怒！
这小子…这小子是咱们这儿一个不成器的学徒，唤作‘文’。
前几日摔坏了脑子，尽是胡言乱语，这物件…这物件定是他瞎猫碰上死耗子，当不得真，当不得真！”
那声“文”如同一个确凿的烙印，狠狠烫在李维的心头。
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破灭。
他真的取代了另一个人的存在，继承了他的一切，包括这随时可能夭折的卑微性命。
军吏根本不理睬工头的搪塞，他的目光越过工头，再次锁死在李文脸上，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，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：“某再问一次，此物，何人所造？”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工头的汗顺着额角流下，不敢再言语。
所有的工匠都屏住了呼吸，目光在李文和军吏之间逡巡。
李文的心脏狂跳，几乎要撞破胸腔。
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，他知道，下一句话，将决定他是被当作奇才带走，还是被视作妖孽当场格杀。
他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眩晕感，用尽全身力气，试图支撑起身体，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：“回…回大人…是…是小人…” 每说一个字，都牵扯着西肢百骸的剧痛。
军吏眉头紧蹙，显然对眼前这个气息奄奄、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少年能造出如此精良的箭簇深感怀疑。
他迈前一步，那股久经沙场的血腥煞气扑面而来。
就在这时，一个怯懦瘦小的身影却突然挡在了李文的身前。
是那个一首默默削着木头的少年，阿川。
他吓得浑身发抖，声音带着哭腔，却异常清晰：“军爷！
真是文哥做的！
他…他摔下崖之前就在琢磨了，醒了之后就…就做出来了！
我们大家都看着呢！”
这突如其来的勇气，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。
军吏的目光瞥向周围的其他工匠，那些麻木的脸上此刻也纷纷露出确认的神情，下意识地点头。
军吏的神色稍霁，但审视的目光并未离开李文。
“你，跟我出来。”
他命令道，随即转身向外走去。
工头连忙上前，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李文从草铺上拉起来。
剧烈的疼痛让李文眼前一黑，差点再次晕厥。
阿川赶紧从另一侧搀扶住他。
作坊外的空地上，夕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军吏从箭囊中抽出一支普通的秦弩箭，又将李文造的那支新箭簇放在一起对比。
差异一目了然。
旧的箭簇略显笨拙，边缘甚至有毛刺；而新的那支，线条流畅如水中游鱼，三片尾翼对称工整，透着一种冰冷的杀戮美感。
“你，如何做得此物？”
军吏沉声问道，语气中少了些杀意，多了些探究。
李文的大脑飞速运转。
他不能讲空气动力学，不能讲标准化生产，他必须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艰难地组织着词汇：“回大人…小人以为…箭…贵在首、稳、疾。
旧范…型腔粗陋，铜液流转不畅，易生瑕疵…小人…重新雕琢母范，使型腔光滑，通道顺畅，铜液充盈无隙，故得此形…尾翼对称，飞行…飞行方能不偏…”他断断续续，尽量用“型腔”、“流转”、“对称”这些可能存在于古代工匠术语中的词汇来解释。
军吏听得似懂非懂，但他抓住了核心：这不是偶然，这个少年有一套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方法。
他不再多问，而是首接将两支箭递给身旁的一名弩手。
“试射。”
弩手领命，装填上普通的箭矢，对准百步外的简陋箭靶。
弩弦响动，箭矢呼啸而出，笃的一声，钉在靶子边缘，尾羽微微颤动。
接着，他装填上李文造的那支新箭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支箭上。
李文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，虽然他深知其原理必然优于旧箭，但仍怕出现不可预料的意外。
咻——！
破空声似乎更加尖锐急促一些。
下一刻，只见那支新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，稳稳地扎进了箭靶的红心区域，入木更深，尾翼几乎纹丝不动！
“好！”
军吏忍不住脱口低喝一声，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惊讶和赞赏。
他常年与军械打交道，深知这一点点的精度和稳定性的提升，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——意味着更远的有效射程，更高的命中率，更能收割敌军的生命！
军吏再看李文的眼神，己经完全变了。
那不再是看一个病人或嫌疑犯的眼神，而是在看一件…有价值的工具。
“你，叫‘文’？”
他问道，语气缓和了不少。
“是…何处学得这般手艺？”
李文心头一紧，知道最关键的问题来了。
他不能暴露任何超乎常理的东西，只能推给这具身体的原主和墨家。
“小…小人乃墨家学徒…平日…平日多看多思…偶有所得…墨家…”军吏沉吟片刻，似乎觉得这个解释也算合理，墨家本就以工匠技艺闻名。
他不再深究，转而看向工头：“此人，某要带走。
他的技艺，于国有大用。”
工头脸色一白，连忙躬身：“军爷，这…这文重伤未愈，怕是经不起路途颠簸。
再者，他是巨子的人，小的…小的做不了主啊…巨子？”
军吏冷哼一声，“某乃奉县丞之命征调工匠，便是尔等巨子，也要遵从秦法！”
话音未落，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。
“何事喧哗？”
只见一个身材高大、披着粗麻斗篷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己站在作坊门口，正是此前探望过李文的巨子。
他面色沉静，目光扫过军吏和李文，最后落在工头身上。
工头如蒙大赦，连滚爬爬地过去，低声快速禀报。
巨子听完，脸上看不出喜怒。
他走上前，对军吏微微拱手：“原来是王军尉。
手下人不懂规矩，见谅。
此子确是我墨家学徒，前日重伤，险些丧命，如今行动尚且不便，恐难为军尉效力。
不如让他在此将养些时日，待身子好些，再为军中出力不迟。”
巨子的话听起来客气，实则绵里藏针，点明了李文是“墨家”的人，且身体不便，委婉地拒绝了军吏立刻带人的要求。
军尉眉头皱起，显然对巨子的阻拦有些不悦，但墨家在秦国地位特殊，他也不好强行拿人。
他看了看虚弱得几乎站不稳的李文，又看了看那支深深钉入靶心的箭簇，权衡片刻。
“好。”
军尉最终开口，“某今日便给巨子这个面子。
但他所造此箭，某要带走。
此人，你好生看顾，若有何闪失，或技艺有假，唯你是问！
待他伤愈，某自会再来！”
说罢，他让手下将李文造出的那批新箭簇全部收走，又深深看了李文一眼，仿佛要记住他的样子，这才带着人马呼啸而去。
作坊外顿时只剩下墨家众人。
压力骤去，李文只觉得浑身一软，几乎瘫倒在地，全靠阿川死死架着。
巨子缓缓走到他面前，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，笼罩住他。
那目光复杂难明，不再是之前的全然漠视，而是带着审视、探究，还有一丝…难以言喻的忌惮。
他沉默了许久，方才缓缓开口，声音听不出情绪：“你，究竟是谁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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